两棵树的歌
只有相望。只有相盼。只有相思。一声怯怯的问候,也会被吹来的风儿带走,送往遥不可及的天边。彼此的张望,最是惆怅于日落之时,晚霞把对方的身躯描上金色的轮廓,是婆娑,是道别,在夜晚来临时再见,只有黑暗能把它们暂时分开。其实,这是一段不远的距离。可能只相隔一条峡谷,各自站立在相对的高崖;可能只相隔一条小河,河水日夜冲刷着两边堤岸。
他们永远不能相会,永远无法脱离脚下植根的土地,只能相望一生。他们,是一棵纤弱的花楸树,和一株高大的橡树。
《纤弱的花楸树》是一首忧伤凄绝的俄罗斯歌曲,曲作者和歌曲形成的年代不详。可是,每个听过这首歌曲旋律的人,大概都不会再忘记它。它的旋律一共四句,每段反复最后两句,节奏徐缓忧郁,充满了俄罗斯民族特有的惆怅。歌词取意于俄罗斯著名的农民诗人伊凡·苏利柯夫(1841-1880)所作的一首诗《花楸树》(1864)。歌词里这样唱道:
一棵纤弱的花楸,
风吹左右摇晃,
看她低垂着枝桠,
垂在篱笆墙上。
就在道路那端,
大河对岸的地方,
有棵高大的橡树,
也是孤独地生长。
花楸树多盼望
移到橡树身旁;
从此有个依靠,
再不东摇西晃。
把我细嫩的树枝
依偎在他身旁,
和他浓密的树叶
日夜絮说衷肠。
可是纤弱的花楸
不能挪动地方。
命运注定这样:
永远孤独地摇晃。
歌词宛如一幅图画,展现在读者面前,形象地描述了两棵树的命运,紧紧抓住深深的依恋却绝不可能相伴的悲剧情节,让人触摸到“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痛苦。然而,这种凄绝的爱情故事与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所描写的帝王爱情是有天壤之别的。这首歌质朴的美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让人们在最常见的、极易被忽略的自然场景中感受到爱情的悲剧,原来生活中竟会有如此的悲伤。它更接近于泥土,但没有一丝粗俗,它所展示的情感,决不逊于咏叹调的哀婉或浓烈,而它所昭示的精神实质,堪与最典雅的旋律媲美。所有这些,源于它来自一个俄罗斯农民的真实而痛苦生活。
薛范老师在这首歌曲的译后记里写道,苏利柯夫的“妻子幼年丧失父母;爱妻对孤女时代的回忆启发了苏利柯夫写下他最后这首最光辉的抒情诗篇。”我们不会知道苏利柯夫的妻子所经历过的生活磨难,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苏利柯夫被妻子曾经的苦难所深深打动,甚至可以猜想他为此流下过泪水,要不然,他怎么能写出如此凄美的文字?当我们细读歌词的时候,眼前总会有两棵遥遥相望的树,而那棵弱小的花楸,她的思念和梦想、她的忧伤将我们立刻带回到一百多年前的俄罗斯,带到那个农奴制刚刚解体的社会中,那些俄罗斯农民的苦难触手可及。
想到这些,我总是有意无意把这首歌曲和我幼年时看到的一篇故事联系起来。刚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有很多中文版的《苏联》画报。一次翻着画报,看到一幅很大的画,画面上是一个裸体的女人,双手被缚在一辆俄国农村的老式马车之后,一个蓄着大胡须的男人驾着马车,回头愤怒地望着那个女人,手里高举着鞭子。周围是一群围观的农夫、村妇、孩子,人们的神态各异,其中有一个老婆婆用俄罗斯大披肩掩住脸在哭泣;那个女人雪白的肌肤与画面上黝暗的色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我不懂,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恐惧。后来问大人,大人告诉我说,这是一个俄罗斯的真实故事,讲的是一个农村妇女,不如意的婚姻使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相好,她的丈夫发现后发誓要惩罚她,于是剥去了她的衣服,栓在马车后面在村子里示众,一边还用鞭子抽打。从此,这个形象就再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我第一次从图画里感受到了旧俄时代俄罗斯农民的苦难和他们的悲惨生活。有许多人是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查波罗什人给苏丹王的回信》等著名油画中开始了解旧俄罗斯的,但我不是,旧日的俄罗斯在我幼小的心里始终是那个马车后面的女人,交织着痛苦和梦想,耻辱和骄傲,美丽而圣洁。
有时也常问自己,为什么一首苦难的爱情歌曲会让人更不忍释手,难道人们不都是在追求幸福和欢乐吗?薛范老师说:世界各国的歌曲,总是以爱情歌曲居多。这除了说明爱情主题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要素之外,也说明了爱情题材常常会超越自身,去涵盖许许多多爱情之外的内容。比如这首歌曲,讲述的是在当时那个时代的的爱情悲剧,却折射出俄罗斯农奴制社会的那种落后、滞重,对人类精神的窒梏等。从这个含义上说,爱情的真实也是社会的真实,爱情的苦难也是社会的苦难,是社会苦难的折射。象《梁山伯与祝英台》,象《罗密欧与朱丽叶》,象《白毛女》,都是如此。它们都折射出所处的社会带给人们的不可避免的苦难。从另一角度讲,任何美好的事物也必然伴随着痛苦,那是代价,是完美的价值,爱情也是一样。
话说远了,再回到歌曲上来:
把我细嫩的树枝
依偎在他身旁,
和他浓密的树叶
日夜絮说衷肠。
第四段是本歌的高潮,全部的爱恋和梦想只是寄托在相依之中。我们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对生活的奢求,没有浮华,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一百万朵玫瑰,没有烛光,没有。一切尽是如此简单。歌词在捧出一掬泥土的时刻,所有的炫烂都为之失色了。扪心而问,难道你不愿意听听那些浓密枝叶的沙沙絮语吗?
即便如此,
可是纤弱的花楸
不能挪动地方。
命运注定这样:
永远孤独地摇晃。
命运不可变易,最简单的希望也破碎了,悲剧注定了,苦难使爱情成为一首悲歌。于是,人们跟着苏利柯夫一同流下泪水。
这就是美,音乐、诗歌和悲剧之美。
我愿为这样的旋律和文字而涕零,愿意与之心灵相通。
(二OO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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